曾祖母的债

曾祖母在世时，有一个油漆剥落的小木箱。少年的时候，我偷吃曾祖母的糖，打开过那只小木箱。

小木箱里没有糖，只有一把很小的梳子和一叠发黄的废纸。纸上写了很多字，还有手指的印迹，但我看不懂这些用毛笔写的繁写的文字。

有一次，一个远道而来的老婆婆拿了50元钱来找曾祖母，说是还债。曾祖母请客人坐下，给她泡茶，寒暄。随即搬来那只小木箱，找了半天，拿出一张发黄的纸交给老婆婆。老人站起来欠身说：“东家，对不住了，拖了这么多年才还。”曾祖母留她吃饭，老人坚持不受，告辞走了。

我十分奇怪，去问母亲，母亲说那个来还债的老人是曾祖母从前的房客，她的老公病时，曾祖母曾经接济过她，还借钱给她，这已是30年前的事了。

曾祖母送老婆婆走后，回来的时候她一个劲地抹眼泪。对母亲说：“这都是旧社会的帐，我也不指望她来还。”

后来我知道，曾祖父中过秀才，文才远近有名，算得上是个耕读世家。曾祖母出身贫寒，但长得十分漂亮，略懂一些诗书。年轻的时候曾祖母常拿出自家的粮米接济穷人，在乡里口碑不错。听母亲说，曾祖母还收了一个要饭的干儿子。

待我长大懂事以后，曾祖母已垂垂老矣。她已把我当成大人了。有次，她和我说起这些债务。

曾祖母说：“留下这些，并不是期待这些人会来还钱，而是诚信。”

每一张纸条都表明当事人的一个难关，我们能够帮他，说明我们当时比他们过得好。他至今不还，说明他们还没有能力还。一个人很少会忘恩负义，都是讲信用的。像以前来过的那位老婆婆，我记得她当时说过一两个月会来还的，可是却过了30年。她这么大的年纪还记得这件事，我就应该收下它，把欠条还给她。

曾祖母最后说，人的一生情债最难还。我们不该再为难她。

曾祖母的那一叠债务，只有当年的老婆婆来还过。曾祖母去世的时候，用手指指小木箱，母亲靠近她的嘴边，曾祖母用游丝般的声音对母亲说：“把它烧了。”